访谈嘉宾
姚洋 经济学家,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、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,《经济学季刊》主编,著有《中国道路的世界意义》,《作为制度创新过程的经济改革》等
关注新政系列访谈之五
全国两会期间,李克强总理在中外记者会上首次提出打造“中国经济升级版”,指出“关键在推动经济转型,把改革的红利、内需的潜力、创新的活力叠加起来,形成新动力,并且使质量和效益、就业和收入、环境保护和资源节约有新提升,打造中国经济的升级版。”此后,他又多次提到“经济升级”。
那么,“经济升级”主要指什么?经济该如何升级?如何避免潜在的风险?新京报专访经济学家,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、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姚洋教授。
内涵 核心是“四大升级”
“经济升级”,应该包含体制机制的升级、生产方式的升级、产业结构的升级和人力资本的升级
新京报:不久前你在《人民日报》上刊发文章,说“打造中国经济升级版”,要“用制度创新激发经济新活力”。那么“经济升级”主要指什么?
姚洋:“经济升级”,首先是体制机制的升级。“经济升级”的一个重要方面,就是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。改革开放的历程也告诉我们,改革红利是中国经济发展的最大红利,中国的每一个经济发展阶段都伴随着体制和机制改革。
新京报:体制机制的升级,具体是什么?
姚洋:体制机制的升级,主要是政府职能的升级。具体来说,就是厘定政府与市场的关系,通过转变政府职能来激发市场持久的活力。
李克强总理多次讲到,要处理好政府与市场、社会的关系,把应该由市场和社会发挥作用的交给市场和社会,“要把错装在政府身上的手换成市场的手”。过去20多年的改革取得了巨大的成就,但是政府和市场之间边界仍然模糊不清,主要表现为政府对经济的管制过多、政府对经济的直接参与过多。
正如经济发展有其阶段性一样,政府的职能也有阶段性。当经济向一个新的阶段跃进的时候,政府的职能就需要随之改变,而不是停滞,停留在上一个阶段。
新京报:经济升级,还包括哪些内容?
姚洋:除了体制的升级,还包括生产方式的升级。
过去的十几年,中国经济的增长主要依赖于外需,成绩显著,外向型经济发展的贡献,是毋庸置疑的。但是,现在我们面临两个新问题。一个是世界市场的需求在下降,若想再像以前那样保持20%以上的外贸增长率,几乎是不可能了,大家普遍认为不会超过10%。这是一个正常的速度,全世界的贸易额每年也就增长7%,我们动辄20%以上的贸易额,是不可持续的,这就需要我们更多依靠内需。
另一方面,长期的外向型经济导致过高的国民总储蓄率,而居民收入占比又在下降,也就是说,之前的经济增长并没有均衡地惠及民众,而这又直接影响到对内需潜力的挖掘。在这两种情况下,经济升级首先是生产方式的升级。
新京报:通过生产方式的升级,带动一系列其他升级?
姚洋:是的,接下来就是产业结构的升级。以前中国经济增长中经常出口低成本的商品,成绩也很大,不能否定它,但是现在我们进入了“中等收入国家”以后,劳动力成本在上升,继续搞低成本的加工业,难度越来越大,而一些后起的国家也在追赶,所以我们就面临产业如何升级的问题。
新京报:产业升级需要什么条件呢?
姚洋: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人力资本的升级,这一点很容易被忽视。当其他方面都升级了,但如果人还是原来那些人,人力资本没有升级,那么谁来开机床?谁来造精密仪器?富士康就出现这样的问题。现在富士康的返工率比较高,其中就有工人素质的问题,也有管理人才的问题。规章制度摆在那里,其实就是如何执行的问题,这就涉及人力资本的升级。
路径 突破口之一:降低政府对经济的直接干预
市场是推动技术进步的主要机制,必须进行大范围的试错过程才可能实现一次发明,而政府投资只集中在少数企业,试错的次数不够,因此失败的概率较高
新京报:现在很多人都关心,中国该如何进行“经济升级”?
姚洋:“经济升级”的一个背景,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中国经济结构失衡,我觉得最大的失衡是政府干预过多,政府对经济的控制过于强大,这显然没有好处。政府不应过多干预经济,国营企业要减少,投资要减少,不能越俎代庖,应该让民营企业家更多地参与到基础建设中来。
新京报:推动“经济升级”,必须政府放权?
姚洋:对,中央也意识到这个问题。像李克强总理说的,只有政府权力多做“减法”,才可换取市场活力的“加法”。
政府掌握的收入,按一般预算口径应该是经济总量的22%,如果按照宽口径来算,也就是说包括卖地收入、社保收入以及其他收入等,应该有三分之一以上,这个比例算是蛮高的。还有国营企业,它们创造的增加值占GDP的比重有将近30%,这样一来,政府直接或者间接控制的GDP达到了60%以上。这还不是最后的统计数字,因为政府还可以控制银行等机构的资金。
资金如此集中在政府手中,经济的升级就会受到很大制约。
新京报:那你认为“经济升级”需要解决哪些问题?
姚洋:回顾过去20年的经济发展,我想离不开对四个问题的清醒认识:1、统一开放和竞争有序的市场体系,这是市场经济体制的基本特征;2、多样和自负盈亏的市场主体,这是市场经济的活力所在;3、国家对财税、货币政策以及产业发展方向的调控,这是市场经济健康运行的必要条件;4、完善的法律体系以及建立其上的有序竞争,这是市场经济的制度保障。
明确这些共识,我们就有了经济升级的方向。
新京报:4月22日美国《时代》周刊的封面报道《美国制造》说,从硅谷传来的信号显示,美国制造业回流已经成为趋势。为了让新的工业革命在美国发生,让制造业回归美国,奥巴马的配套政策是政府提供税收优惠,同时对那些继续把制造业留在海外的跨国公司课以重税。而这一切,都剑指“世界工厂”中国的“中国制造”。这对当前中国的“经济升级”带来什么样的环境和影响?
姚洋:这的确对我国提出一些挑战,促使我国进行产业升级。但是,具体到如何进行产业升级,还需要细致的研究。目前国家提出了节能环保产业、新一代信息技术产业、生物产业、高端装备制造产业、新能源产业、新材料产业和新能源汽车产业等七大战略新兴产业的重点发展方向,这些都是属于高精尖的技术领域。可是,中国是不是真正到了立即发展这些高精尖技术的时机,这是值得商榷的。
虽然对于政府来说,资本方面比较充裕,可是如果升级的步子迈得太快,社会的配套是否跟得上?因为技术的进步、产业的更新,都是一个系统工程,并不是砸进去一些钱就立竿见影,马上可以出效果的。另一方面,由政府来集中投资,由政府来挑选技术优胜者,未必能推动技术进步。世界范围内的经验表明,市场是推动技术进步的主要机制。
技术发明是一个随机事件,必须进行大范围的试错过程才可能实现一次发明,而政府投资只集中在少数企业,试错的次数不够,因此失败的概率较高。这就又回到体制升级上来了,政府应该把技术创新交给市场做。
突破口之二:改革户籍制度
如今中国有2.4亿流动人口,其中1.6亿人属于农村户口。如果让他们在城市里落下户口,将稳定他们的预期,促使他们增加消费
新京报:我们谈转变生产方式已经很多年了,但目前的进展并不大,你认为转变生产方式的突破口在哪里?
姚洋:一个重要的突破口,就是改革户籍制度。户籍制度建立于1958年,目的是限制劳动力流动,特别是限制农村居民向城市流动。这项制度事实上是将一个人的合法居住地限定为其出生地。然而,如今中国有2.4亿流动人口,其中1.6亿人属于农村户口。
实际上,国务院在2012年2月就宣布了新的户籍政策。其中提出,小城市的外来人口如果在当地有稳定的工作和住房(包括租房),可以申请落户;中等城市的外来人口如果在一个城市连续工作和居住三年以上,同样可以落户。
如果这项政策得到实施,将极大地促进国内消费,原因有两点。
首先,进城务工人员把大部分收入储蓄了起来,因为他们必须为将来回老家做准备,如果让他们在城市里落下户口,将稳定他们的预期,促使他们增加消费。根据粗略估算,如果进城务工人员的消费水平提高至城市居民的平均水平,居民消费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将增加4.2个百分点。
其次,一旦有了城市户口,进城人员会把他们的孩子和父母接到城市,而城市人口增加将为服务业打开更大的市场。中国服务业严重发展不足,因此很有希望填补2015年-2020年期间制造业占比下降造成的缺口。
风险 最担忧人力资本的升级
2.4亿进城务工人员的人力资本被忽视,这是制约中国走向高收入国家的关键性因素。建议国家每年拿出300亿-500亿元做职业培训,连续投入十年
新京报:经济升级,也并非想升就一定能升,你认为有哪些潜在的风险?
姚洋:第一个风险,是我们的技术方向错了,最终被锁定在一个没有潜力的技术路线中。比如说汽车行业,现在国家重点推新能源汽车产业,加快高性能动力电池、电机等关键零部件和材料核心技术研发及推广应用,大方向没有错,这是未来发展的一个趋势,但是在目前的状态下,就有点像把所有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,发展方向有些偏差,我们是不是应该让更多技术齐头并进?
新京报:偏差?
姚洋:对,现在新能源汽车补贴非常高,特别是电动汽车,深圳市说是补贴12万元,北京市说是可以不参与摇号,这本身也是很大的补贴,因为目前的摇号概率太低了,而我们常说的混合动力,是不给一分钱补贴。混合动力有很多的好处,车体可以变得比电池汽车要轻,开起来也没有续航的问题,只要加油,续航能力就会很强,耗油也很低。所以,要多鼓励大家都去摸索,而不是侧重发展某一方面行业,并且现在生产新能源汽车的企业就那么几家,等于在定向地补贴这些企业。
这又回到政府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这个问题上来了。政府应把精力放在一些基础性的研究上,而不是关注技术的应用,毕竟在高精尖的技术领域,世界的未来走势还很难看清楚,应让市场去试探。
新京报:其他还有什么担忧?
姚洋:我最担忧的还是人力资本升级的问题。十八大提出国民收入倍增计划。可是,生产工人的收入翻一番却不那么容易,假如按照网络上那张比较走红的工人工资表7000元一个月来算,翻一番是14000元,差不多2600美元,但是他们的教育水平却只有初中水平,十年之后他们的技能是否还能符合当时的环境是很难说的。
所以反过来说,除非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未来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,否则政府必须加大投资教育。
新京报:如何加大投资教育?
姚洋:根据《国家中长期教育发展和改革纲要》(简称《纲要》)的要求,到2020年我国的大学粗入学率将达到40%,对教育不可谓不重视。
然而,在教育政策也有改进之处。《纲要》主要强调正规教育,这对提升未来的劳动者的人力资本水平是有用的,但对现在已经进入劳动力大军的劳动者却用处不大。现有劳动力大军的主体是2.4亿进城务工人员,他们当中的80%只具有初中或以下的教育水平,而且绝大多数人不会再回到正规学校里学习。考虑到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,他们将仍然是中国劳动力大军的主体,提高这部分人的人力资本将是中国产业升级和避免“中等收入陷阱”的关键。
新京报:主要突出地对劳动力的技能培养?
姚洋:我建议国家每年拿出三五百亿元做职业培训,连续投入十年,也不过是三四千亿元,这对中央财政并不是大数字,可是对社会的影响却是巨大的。一个可行的方案是,国家每年发行一定数量的“教育国债”,用于在岗工人的培训。鉴于工人的分散性,实际操作中可以采取补贴培训学校的方式分配资金。不要过于担心所谓的跑冒滴漏,那都是次要的,关键是这个投入是很有价值的。
与此同时,应该重新建立工人的八级工制度。目前,工人除了工资增长,没有其他职业发展空间,这大大打击年轻人选择做产业工人的积极性。工人的技术级别就如同技术人员的工程师级别一样,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,可以增加工人的荣誉感。
新京报:这个问题确实容易被忽视。
姚洋:我经常说的一句话,就是中国不要被经济的高增长所打败,意思是说,因为现在经济增长速度很快,工人的工资增长也很快,农村家庭投资子女教育的积极性大为降低,农村大学升学率下降就是一个例证。高增长是好事,但高增长却可能降低人们投资人力资本的积极性。
就中国目前的情况而言,2.4亿进城务工人员的人力资本被忽视,但这却是制约中国走向高收入国家的关键性因素。他们的收入问题解决不了,即使身份转变成了市民,也会在消灭“农村贫困”的同时,制造新的“城市贫困”。
提升这部分人的人力资本水平,不仅将提高他们的收入,而且将为中国走向高收入国家提供必要的保障。
文章来源:CC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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